三月的桃花是清风中摇曳的春色，是卷帘人发髻缠绵的情思，是她苍老的容颜上那抹带着皱纹的微笑。

又是一个下雨天，又是一个想她的日子。

外婆去世已三年，她能正常地说话，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。打从我有记忆开始，她就会忘记我，会叫我“容容，你离电视远点儿！”“容容，快来吃饭了！”她会一遍一遍地叫错我的名字，我会一遍一遍地说，“我不是我妈！”她说屋里打伞会长不高，吃了西瓜籽脑袋上会长西瓜。那会儿，我从不相信她的话，没错，她就是一个“傻”大人。

在我十一岁那年，外婆买回来两颗桃子。她在窗户前向正在看猫猫的我招手。“二妹，快来，快来吃桃子。”我惊讶的是她这一次竟然没有把我认错。不过看着她全是煤灰的两只手，我笑着回了一句：“不了，你吃吧。”外婆也没再坚持，吃过晚饭后，她再次叫住我，“二妹，给你留了一个桃子，记得去吃。”我依然只默默应了声。

外婆腿脚不便，很少走远路，因缺乏锻炼，她有些肥胖，也有些虚弱。我几乎没见过她有什么新衣服，一是不好买，二是够换洗就行。不一会儿，外婆走了出来，一颗桃子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上泛着粉光，与她那粉中透着白的短褂很相配，就像一个珍贵的宝物被捧在手心。我接过桃子，清洗了几遍之后，吃了，可别说，还真甜。然后，我把桃核埋在了屋顶花园的一个角落。

星期五下午，我接到妈妈的一个电话：“娃儿，我已经给你向班主任请好假了，你自己坐9路车在中医院下车。”电话里，我听得出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，有些着急。我迅速收拾好东西，办好请假手续，离开了学校。刚刚到达中医院门口，一辆救护车停了下来，车门打开，我看见外公从车上走下来，紧接着外婆被人抬了下来。她躺在担架上，床单上满是尿渍。她呆呆地望着天，不知道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。

妈妈去做抗原检测，外公扶着担架车，外婆转头看向我，“二妹，你吃饭了没有？”我摇摇头，不想用言语来回答，只给了她一脸冷漠。外婆笑了笑，我也笑了，但至今我也没有懂她当时的笑。浓烈的酒精味充斥着整个医院，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干呕，不一会儿，妈妈办好了住院手续，外婆便被推到了住院部。

我没有见过外婆年轻时的模样，但从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中，我能读出他对外婆的崇敬，我也不知道对外婆的冷漠究竟从何而来，也许…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代的缘故。妈妈忙得焦头烂额，嘱咐我别乱跑，就在病房里面多陪陪外婆。

吊瓶里的乳白色药液如同不知疲倦的秒针，一点一滴地维系着她余生为数不多的光景。我坐在椅子上看电视，听到她说：“二妹，别离电视太近了。”我心想，她又开始唠叨了。“二妹，别离电视太近了，对眼睛不好。”她重复了一遍，我没有在意。

“你妈呢？”

“买东西去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过了几分钟，她又问：“你妈妈去哪儿了？”

我怔住了，她又迷糊了。

“我说了，她买东西去了。”这一遍，我的语气有些重。

我关掉电视，望向窗外。迟来的后悔反复地缠绕着我的心，我忽地发现，我说得有些过分了。

监测仪器突然发出了警报声，几个护士冲进来，查看了一番，外婆被送进了ICU。我坐在长廊上，手足无措。妈妈忙完之后，疲惫地对我说：“你回去上学吧，别担心，这儿有我。”

我坐上公交车，静静地看向窗外，思绪万千。这一刻，我无比希望我的外婆能够平安无事。不管她曾经有多唠叨，不管她曾经有多让我厌烦，她终究是我的外婆。

放学后，我回到家里，远远地，就看到绿色的大棚搭在院坝上。我知道，外婆走了，永远地走了。我不惊讶，只是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悲伤。我走到外婆的遗像前，泪如洪水决堤般喷涌而出。我跪在地上抽泣，爸爸妈妈过来拉了我几把，我还是没有起来，就这样看着外婆，回忆着她在世时和我的那些过往。

之后的日子里，再也没有人嘱咐我“看电视别离得太近”了。

清明节那天，我摘了一朵野花，轻轻地放在她的坟前。洁白的花瓣里，藏着我灼灼的想念。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开始后悔，才懂得珍惜？

我们的一生有着太多太多的期盼，也有着太多太多的遗憾。我们总是刻意去追求那些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，却往往忽略身边那个一直默默爱着自己的人，而当自己察觉到谁才是真正值得去珍惜的人时，却已经事过境迁，斯人已去。

外婆就这样，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，静静地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中。三年前，我在花园里埋下的桃核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不惧风雨的小桃树，它稀稀疏疏、错落有致地开着粉红、娇俏的花朵，尽情地拥抱着一个个明媚的春天。

今夜，下雨了。这天晚上的雨，如桃花一样温柔多情，飘落在人间，洒落在我的心田，浸润在我的枕边。外婆，我想你了……